這位記者在展覽大廳內隨一位小講解員參觀一遍,大約一小時。他描寫道:這些小姑娘「站得筆直,嗓音宏亮,每走到一處解說詞都是非常流利地脫口而出,在講到革命先輩英勇就義時她們的眼圈總是紅紅的,嗓音一下子會低沉起來。」講完一圈後,她趕緊去喝些水,「咳嗽兩下清清嗓,準備下一輪交接。」
這麼熟練的有聲有色的講解來之不易。這些剛剛十八歲的職業中學學生,「在領到一萬多字的解說稿時她們每個人都傻了,全都要一字不差的背下來。」於是一個多月以來,「每天除了睡覺,連吃飯的時間都邊吃邊背」,並且要對著鏡子練表情。
老天不負有心人。這些小姑娘果然「一字不差」把一萬多字的解說詞背得滾瓜爛熟,能「脫口而出」。更可貴的是,在需要悲傷的時候,「她們的眼圈總是紅紅的」。這種功夫尤其不易,因爲她們每天要輪班講解許多遍,每到講解先烈時,「眼圈總是紅紅的」,這種表演水平,真是爐火純青,恐怕一般的演員都做不到。
磁帶變成人,還是人變成磁帶?
看到這裏,我不禁奇怪起來:這種「一字不差」的講解,包括語調的高低快慢都有統一的規格,何必去爲難那些十八歲的小姑娘呢?請一位播音員,灌一盤磁帶,到現場去播放不就行了嗎?
於是我又覺得那些小姑娘怪可憐的。她們實際上已經變成一盤錄音帶。所不同的,這聲音是通過她們自己的聲帶播放出來的。當然,那解說詞是儲存在她們的大腦裏,然而她們的大腦也不過就是一個「存儲器」而已,不單解說詞,而且連表情都事先儲存好了,此外不能有存儲自己思想的空間。
我又想到,如果觀衆臨時提個問題,這些講解員該怎樣回答呢?可以肯定,她們的大腦裏不可能事先輸入所有問題的答案,因此只能交白卷。交白卷,是最好的結局。如果有哪個講解員自作聰明,用自己的思想去回答,等待她的至少是批評,如果觸犯了當局某根敏感的神經,那後果就嚴重了。
大人物和小人物一樣
其實不單是這些小講解員,整個中國大陸,凡屬發表出來讓別人聽的或看的一切,即廣義的「言論」,不是都要念稿子嗎?一切新聞、出版不說了,就是大小會議的發言,也都要有稿子,務必使它不要背離官方口徑。小人物當然這樣,大人物何嘗例外?在公衆場合能即席發言的「黨和國家領導人」,除了朱鎔基,還有幾個人?就是朱鎔基,談到「六四」時,也只能用官腔講話,而不能用他自己的語言。
用官方思想統一全國
把官方的「講稿」輸入每個人的腦袋,使大家都用官方的思想代替自己的思想,這件事由來已久。整個二十世紀的後五十年,中國共產黨一直在做這件事情。它的名字叫作「思想改造」。但思想在人的腦袋裏,完全受每個人自己支配,是不可能被外力改造的。不過外部力量可以把各人的思想禁錮在他的頭腦裏,使它不能表達,同時也可以強制大家只能表達官方認可的思想。毛澤東把這叫作「輿論一律」,鄧小平把這叫作「和中央保持一致」,江澤民叫作「緊密地團結在以江澤民爲首的黨中央周圍」。
這種做法雖然不能真正使思想一致,卻足以使思想僵化,從而使社會停滯。因爲人的思想只有在表達出來之後,才能互相交流,互相辯駁,互相碰撞,互相推動,互相補充,而社會在這個過程中才能進步。鄧小平在一九七八年曾有短時間批評思想僵化,贊成思想解放,這才開始了一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。但他鞏固了權力以後,馬上就用更嚴厲的僵化來要求全國都和他「一致」了。如今的「第三代」在這方面比「第二代」更嚴格。連一個展覽會的解說詞都要求「一字不差」,就超過了前兩代。
對國力最嚴重的破壞
現在人們都愛談「國力」。「國力」在什麼地方?在國民生產總值上?在人均國民收入上?在外匯儲備上?在洲際導彈上?在覈子潛艇上?在航空母艦上?這些東西都能體現國力,但都不是根本。根本的國力,是人力。這種人力,主要不是數量,而是質量,主要不是體力,而是智力,也就是人的素質——包括人品和智慧,進取心和創造力。這種力量,存在於人的頭腦之中,也就是能夠自由思想的頭腦之中。
共產黨誕生八十年,統治中國五十二年。信奉「破字當頭,立在其中」的共產黨,對中華民族優秀傳統的破壞罄竹難書。不過它最嚴重的破壞,是禁錮能夠自由思想的頭腦,把人變成一架機器——這架機器只能收錄黨的信號,只能放出黨的聲音,而不能有自己的思想,不能發表自己的言論。由這種人組成的民族,能打淮海戰役,能「大躍進」,能搞文化大革命,也能跟着江澤民謾罵、敵視法輪功,他們的腦子只是個容器,裝進去的是造謠黨的聲音,發出的當然還是造謠黨的聲音。
當我們替那些天真的小姑娘感到可憐的時候,應當摸摸自己的腦袋和自己的嘴巴,它能有比小姑娘更多的自由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