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6月4日晚,這個縣的縣委書記杜保乾因濫用國家扶貧款,收受賄賂賣官被拘捕。
在盧氏,杜保乾曾是個說一不二、威震一方的人物。此地有民謠道:「打開電視不用看,裏邊全是杜二蛋。」
說起杜保乾的倒臺,盧氏人至少會提到3個人。
「扶貧款沒用在該用的地方,全貼到了當官的臉上」
到盧氏縣的頭天晚上,一個當地人就跟我說:「是胡震傑打響了揭露杜保乾的第一槍。」
胡震傑,河南人,1998年5月,任南京《週末》報特約記者。他給我描述第一次到盧氏的情形:
「我本來是到靈寶採訪,採訪完了,一個同伴說要到鄰近的盧氏縣看個朋友,於是我們就一同乘車前往盧氏。
「汽車沿着蜿蜒的山路駛入盧氏境內時,我不由得大吃一驚:一路上立着一看就造價不菲的大廣告牌,上面盡是『中國××先進縣』、『中國××第一縣』之類的標語,路兩邊整齊地排列着青翠的塔柏,塔柏之間是鮮豔奪目的月季花。
「汽車進入縣城後我更是目瞪口呆,大街兩側彩磚鋪地、彩燈高掛,植滿了一行行棕樹、四季桂、雲杉……跟我想像中灰頭土臉的貧困縣完全不同,而是一派南國風光。」
強烈的反差,吸引着他探個究竟。他以報道老區新貌爲由開始採訪,採訪非常順利,採訪單位都予以大力配合。
城建委主任介紹說:縣上爲了配合形象工程,共建了7條專業街,分別是棕樹、四季桂、竹子、雲杉、柳樹、改良泡桐、黃楊球一條街。
棕樹一條街是爲了體現南國風光,共植有棕樹1800株、百日紅1800株;四季桂一條街共植有四季桂250株;雲杉一條街共植有云杉和百日紅各500株;黃楊球一條街共植有黃楊球400株、雲杉200株。上述7條專業街中除柳樹、竹子和泡桐爲本地樹種造價相對較低外,百日紅每株造價20多元,黃楊球每株造價30多元,棕樹每株造價200-300元,四季桂每株造價350元,而云杉造價高達每株370元,7條街投入了80多萬元。
縣交通局一位副局長接受採訪時說,該縣長達54公里的公路兩側,每隔5米栽有一株塔柏,每株造價是20多元,每兩株塔柏之間栽上月季花;全縣道路上共有廣告牌200多個,每個造價在數千至數萬元;道路兩側肉眼所見建築不論是住房、豬圈還是廁所,都清一色塗上紅色。
「然而盧氏百姓在談及此事時怨聲載道、激憤不已。他們爭相對我說,國家每年投入的扶貧資金都在數千萬元,這錢卻沒用在該用的地方,全貼到了當官的臉上,美其名『形象工程』。
「還有人說,那些名貴的花木,大都是從縣委書記杜保乾的老家購置的,除了價格高得驚人外,成活率也低,幾百元一株的樹就那麼種了死、死了刨、刨了再植、植了再死。死樹在貧窮的人們眼前一車車地被拉走燒掉。
「縣委書記杜保乾,每次出行都要帶上十幾輛車子,前有交警開道,後有公安護衛,側有電視臺攝像機跟隨,浩浩蕩蕩甚是威風。電視臺常中斷正常播出,取而代之的是杜書記深入農村的『重要新聞』;杜每次下鄉,都要各鄉鎮頭頭到鄉界處迎送,所到鄉村必是灑水消塵、清掃一番,跟皇帝出行一樣。但對這些,由於縣裏採取了高壓政策,盧氏羣衆敢怒不敢言。」
很快,胡震傑寫了《瞧,國家級貧困縣如此擺闊!》一文,發表在《週末》等報刊上。《擺闊》一文的複印件在盧氏迅速傳播。
「我原以爲,事情到了這種地步,會有一個妥善、公正的處理結果。可是,在盧氏縣,有關部門卻在全縣強行收繳《擺闊》一文及複印件,有人還因散發《擺闊》的複印件,被杜保乾斥爲『刁民』,關了37天。」
這篇報道,又給胡震傑引來不少盧氏縣的告狀信,反映當地一些幹部橫徵暴斂、欺壓百姓。同時信中告知,《擺闊》一文見報後,盧氏縣頓時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,有關部門加緊了對羣衆的打壓和控制。他們盼望記者能再到盧氏,做跟蹤報道。
二十幾天後,胡震傑說他準備動身再去盧氏縣時,晚上8點多鐘,家裏突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,是盧氏縣委宣傳部的人。
「他們自報家門後,就給我講起盧氏縣委、縣政府如何銳意進取、帶領羣衆脫貧致富,如何勵精圖治的政績,讓記者理解和諒解他們在開發進取中的困難。臨走時,扔下了一個用信封裝得嚴嚴實實的『彙報材料』。裏邊裝了2900塊錢。第二天上午,我以盧氏縣委的名義把錢捐給了河南省婦聯救助失學女童的『春蕾計劃』。
「接連數日,縣委宣傳部的人,每天一早就到我家談工作。同時,打電話說情的人絡繹不絕,從官員到百姓,從同行到朋友都有。『彙報材料』的分量也逐漸遞漲到2萬元、6萬元。」
幾天後的一個上午,胡震傑找了個藉口溜出來,坐上開往盧氏的班車,一路上倒了三次車,加上盧氏境內多是蜿蜒的山路,到縣城已是深夜。他找了一家旅店登記住下,準備按舉報信上的聯繫方式,約幾位知情人第二天一早見面。
「第二天早上,響起了敲門聲。我開門一看,卻是盧氏縣委宣傳部的一個副部長。之後,他們形影不離地跟着我,直到開車把我送回鄭州的家。雖然這趟採訪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,但卻證實了盧氏縣的高壓態勢。」
「就在他一篇篇發表報道的時候,危險已逐漸靠近了他」
在熱情邀請胡震傑去盧氏採訪的人裏,有個人叫張衝波,他是盧氏縣中藥材集團總公司生產科科長。張衝波酷愛寫作,發表過詩歌、劇本、長篇通訊等,在當地小有名氣。但他最常寫的是些批評稿,發表率很高。
1998年8月,當胡震傑第三次潛入盧氏採訪時,找到了張衝波。張陪他在盧氏的西南山區採訪後,在縣城一家偏僻的飯店剛坐下,盧氏縣強大的「預警系統」再顯神威,僅僅十幾分鍾後,縣委宣傳部長、副部長等人就到了現場。「他們一眼認出張衝波,不久,針對張衝波的一份『黨內警告處分書』就下達了。」
1999年6月起,耐不住寂寞的張衝波在因「黨內警告」沉寂一年後,又開始在河南《大河報》上發表起批評文章。
7月的一天,張衝波路經盧氏縣杜關鎮,正趕上這裏強迫老百姓拆房蓋樓,怨聲載道。張衝波忍不住採寫了《房子哪能如此拆了建,建了拆———盧氏杜關鎮小集鎮建設做法粗暴》,發表在《大河報》上,文中說:
「該鎮杜關村58歲的村民範靈芝老太太對記者哭訴:農曆四月初八,鎮黨委書記王躍文、鎮長高朝霞親自坐鎮,鎮政府30餘人強行扒掉我家一間房子。當時,七八個人拉住我的胳膊、扭住腿,把我按在一邊,房子扒倒了,才放開我。」
「她家有4間房,住着9口人,按規劃僅有1間房子需要拆除。拆1間房子沒法重蓋,4間都拆了吧,老太太家庭非常困難,又蓋不起,鎮政府多次動員拆遷,範不從。農曆四月初八,鎮黨委、鎮政府主要領導坐鎮,帶領20餘人上房揭瓦,範老太太情急之下從房內拿出借來的照相機,哭喊着說:我給你們攝個影,我要上告去。在書記、鎮長的指使下,七八個人上前拉胳膊、抬腿,一下子把虛弱的老太太抬到另一間屋中,無論老太太如何哭喊,就是堵住門不讓出來。」
文章最後道:「有關領導爲了出政績,不察民意,不顧民情,大搞短期行爲的『形象工程』,既害國家又禍百姓!」
雖然這篇稿子沒署張衝波的名兒,但很快就被人明查暗訪地知道了。夜裏,張家的樓下有人守着,陌生人不斷打來電話,誘他下樓,準備收拾他。
沒多久,張衝波又發了篇「內參」:《房子照樣扒,樓層照樣加———盧氏縣杜關鎮對與論監督置若罔聞》,引起了上級部門重視,事情越鬧越大。
張衝波的妻子回憶說:「那兩個月,他發了十多篇批評稿,眼看頭天寫的稿子,第二天就上了報,變成鉛字,他異常興奮。就在他一篇篇發表報道的時候,危險已逐漸靠近了他。」
8月6日中午,張衝波高高興興地奔郵局取前一天的報紙,上邊有他寫的批評稿。突然他接到一個傳呼,是公安局的人說找他有事。
一進單位院子,張衝波就瞧見一輛警車停在樓底下,他直接被拉到了縣公安局。趁無人之際,一個幹警悄悄透話給他:你本身沒什麼大問題,是你得罪縣領導了,準備逮捕你,那邊正開會研究呢。
張衝波趕緊往家打了個電話,告訴妻子自己出事了,沙發底下有東西,快處理掉!他愛人掀開沙發一看,嚇了一跳,裏邊擱着一大摞材料:按着紅手印的證言證詞、採訪筆記、文章底稿等等。她抓起來準備燒時,轉念一想不對:萬一將來打起官司,這都是證據啊。
一個多小時後,張衝波被押上警車。出了公安局,一路向東,進了盧氏縣看守所。
「弄了這七八個月,弄個無罪!給我判3年,必須得判!」
這天晚上,張衝波的妻子一夜沒睡,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。她問張衝波單位的領導,張衝波到底有啥事?經理說:只怕是因爲寫文章被抓吧。因爲這事,我被杜書記叫去罵了幾回了,問我能管了張衝波不能?說衝波再寫文章,就撤我的職。我給衝波說了,衝波說不寫了。現在這是怎麼了?怪不得這兩天公安局的人像瘋子一樣,到處蒐集證據,找人談話,還不准我們問呢。
3天后,張衝波因「涉嫌挪用特定款物」被逮捕。
家人爲他請了個盧氏籍的律師。律師跑到公安局打聽完情況,嚇得連連搖頭,連話也不敢大聲說了。他們只好到三門峽市請了律師。過了半年,張衝波一案才公開開庭審理。
開庭前夜,一場漫天的大雪覆蓋了伏牛山。雪後初晴,寒氣襲人,前往法庭的張衝波坐在囚車裏,走過熟悉的街道,他說頓感物是人非,心中蒼涼。
這一天,來法庭旁聽的人比平時明顯多了,有張衝波的親朋好友,也有從鄉下趕來的老百姓,還有一位全國人大代表和一位省人大代表。
起訴書稱:1998年12月,公司給張衝波扶貧開發貸款指標30萬元,使用期限兩年,每年負責開發中藥材重點村2~4個,並輻射帶動300戶貧困戶脫貧。張用借來的5份房產證和本人的房產證作抵押,將30萬扶貧開發貸款貸出。其中23.5萬被改變投向,致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害……
律師替他作無罪辯護:張衝波沒有改變扶貧款的用途,除少量尚未貸出的資金外,餘款全部用於中藥材的開發、種植,中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