權力主義者的另一個特徵是「世上處處有陰謀」的妄想狂。他們自己熱衷於追逐權力以控制別人,而且認爲別人也是這樣對自己的,所以他們不信任別人;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習慣於把人分成「自己人」和「敵人」兩個極端二元對立的部分;因此認爲「敵人」總是陰謀反對自己,也是必然的了。中國人的妄想狂往往與極端愛國的極權主義結合起來,極爲典型的是對「國際反華勢力亡我之心不死」的指責:不僅僅南斯拉夫使館事件和南海撞機事件被認爲是蓄意(權力主義妄想狂認爲,「一切都不是偶然的」);國際上對中國的批評和不同意見被指爲「國際反華大合唱」;就連楊瀾吳徵面對指責時也說:「這是海外一些反動人士的陰謀……」;「核酸營養」的倡導者對待批評時說:「這是國外公司代理人的陰謀,目的是要搞垮我們的民族核酸??業……」我不是說,說這些話的人自己心裏就一定真的這麼認爲,也許他們只是很平常地「拉大旗做虎皮」,但重要的是,他們知道這些說法在中國是有市場的,是迎合了相當多的國人的心理的,是有人買帳的。
把一切都說成是敵人的陰謀,不僅在政治上有轉移矛盾、打擊異己等用途,在心理上也有其基礎。如果說對五楔K使館事件和南海撞機事件的猜疑尚有些事實基礎,那麼以下一些例子已經近乎病態的妄想:北約轟炸南聯盟這件原本與中國無關的事是「衝著中國來的」;一些中國電影在國際上拿獎是因爲它們「反映了中國的陰暗面」;最近的故事則是「美國把從中國的來的黑魚說成是魚類之敵是『妖魔化中國』」……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,更極端的例子是,左派刊物《中流》曾經說,日本動畫片《聖鬥士星矢》和美國動畫片《特種部隊》「包藏禍心」。應該說的是,這裏所說的「妄想狂」與精神病學上說的妄想狂不是一個概念,但是也有共同之處:後者的特點包括「高度自我捲入」和「個人所獨有」,換句話說,只有一個人的妄想才是妄想,一羣人的妄想就不是妄想;但是精神病的妄想常常是認爲有人在害他,把環境中對自己無威脅的事物理解爲有威脅(被害妄想),或者把環境中與自己無關的事物理解爲都與自己有關,如別人偶然的一句話、一個眼神都被認爲是「衝著自己來的」(趙家的狗爲何看我兩眼?),甚至電視廣播都是在談論自己(關係妄想),這是不是與我們的權力主義者很像呢?一個總懷疑別人要害自己的人,我們說他是一個妄想狂、精神病患者,一個總懷疑別人要害自己的民族,是一個什麼樣的民族呢?
中國人的權力主義人格是如何形成的?「東方治水社會」理論爲我們提供了一個視角。在類似中國、埃及、美索不達米亞的乾旱、半乾旱農業區,水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,因此這些地方被稱爲「治水社會」。治水需要一個強大的、集權的、獨斷的權力機構,因此在治水社會中生活的人們形成了如下的心理特點:集體主義,人們服從集體並且對不服從者嚴加懲罰;服從性,人們視服從爲美德,認爲美滿的生活就是服從的生活。「士兵沒有國王,猶如綿羊沒有牧人」,「農民沒有地主管家,猶如土地沒有農夫」,「工人沒有工頭,猶如運河裏的水沒有管理人」;中國類似的話則是「君叫臣死,臣不敢不死」。最後,與集體主義正好相反,治水社會中的人是彼此疏遠的、自保的、一盤散沙的。長官必須提防下屬的傷害,因而與下屬保持很遠的距離。在古埃及,一個法老對他的兒子訓示:「要遠離你的下屬,以免遭受到意外的恐怖。不要在一個人的時候接近他們。不要和兄弟推心置腹,也不要交朋友……甚至在你睡覺時,也要注意不要泄露你內心的祕密。」官員之間也要彼此提防。平民則擔心不確定的懲罰和制裁,擔心官員來找麻煩。當別人出問題時,多害怕受牽連,因而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」,「各人自掃門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。」在《天方夜談》中,當人們於門前發現屍首時,總是將其移到別人家的門口,以免被官方追究。當遇到溺水者時,人們較少願意去解救,以免被懷疑爲故意淹人。
由此我們可以看出,強大、集權、獨斷的權力機構使人們追逐、崇拜權力;「集體主義和服從」的心理特點正是權力主義人格中的「求同與順從」;而人們沒有安全感,彼此之間疏遠、不信任、相互提防,一盤散沙則正是妄想狂的心理根源。內心缺乏安全感,所以覺得人世險惡,對別人,其實更是對自己充滿了敵意和恐懼,因而更願意把自己交給一個強大的權力。一個人連自己的兄弟、朋友、鄰居和同事都不能信任,更不用說信任外國了。我們都生活在一個敵意的世界中不能自拔,而沒有注意到其實最大的敵人就在我們的內心中;我們恐懼別人「亡我之心不死」,而真正值得恐懼的,就是這種恐懼本身。
轉自不鏽鋼網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