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來日本是在1988年,在那個時候正是六四的前夜,很多中國人都存在着一個強烈的疑問:爲什麼同在亞洲、有類似文化傳統的日本,在市場經濟如此發達的情況下,執政黨和政府還能保持足夠的清正廉潔,而中國雖然只進行了十餘年的經濟改革開放,但是中共的整個權力機構卻已經腐敗如斯。西方社會找到了一個多黨執政、三權分立的辦法,約束某個政黨(特殊的利益集團),使他不能利用政府這個利刃來肆意宰割百姓,而日本的自民黨執政二十多年,一黨獨大,卻也沒有走向極端。是一個什麼樣力量在背後約束着它呢?
在日本居住了半年之後,我認爲我找到了答案:地震。初到日本的人一定會驚愕於日本頻繁的地震,當時我就想,雖然日本國土狹長、資源匱乏,但是發達的經濟、豐富的商品供應已經使人們很難直接感受到這些因素的約束,只有地震在時時提醒着人們,危機就在眼前。這種危機感使人們能夠約束自己,使社會不致走向極端。但是,我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,無論怎麼看上去,這似乎都還不是最決定性的因素。
在這之後的近二十年間,我在中國經歷了社會倫理、道德的潰決。當我又一次旅居日本的時候,我對上述問題有了新的答案。
如果一直生活在一個荒蠻、原始的社會中,將無從知曉社會禮儀、道德爲何物,而生活在一個禮儀、道德成熟、穩定的社會中,可能會把這種禮儀、道德看作是如同空氣和水一般自然存在的東西,也很難體會到這些對於人類社會來講是如何的難得和珍貴。只有經歷了它的快速崩潰,而又在一個相鄰的地方看到了它,才能體會到它的作用和彌足珍貴。
中共執政的近六十年,最下力氣做的一件事情是摧毀中國傳統的禮制和道德。雖然中國在三千多年前的周朝,已經在以禮治國,但是到了今天,禮治的概念已經從中國人的頭腦中被連根拔除,人們根本不知道、也不相信禮制尚能治國。我可以用我經歷的兩件很小的事情來說明中國倫理道德的變化。大約在1991年前後,我與同事出差,在一些偏僻的地區沒有出租車,需要臨時搭乘當地居民的車輛。當時我們決定送給司機一些小禮物作爲搭車的酬謝。按照中國的傳統習慣,禮物應當是在搭車之後送出,這表示了一種對對方的尊重。中國有句古話: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如果把對方當成君子,在搭車之前送禮物,對方同意我們搭車,就可能被看作是貪圖禮物,而非助人之義士君子。
我當時按照中國傳統的習慣,很自然的選擇在搭車之後贈送禮物。這本來是一件非常、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,但是這麼多年之後我還能記得這件事情源於當時一個同事的一句話:既然已經搭過車了,爲什麼還要給他禮物呢?
這麼一句看似很普通、簡單的話能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,還在於這個同事隨後向我做出的解釋。如果要給禮物,也應當在搭車之前給,這就如同支付報酬一樣,即使這個駕車人當時可能不太願意讓我們搭車,因爲有這個報酬也會改變主意,這樣這個禮物才有實際意義。而在搭車之後,我們幾乎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這個駕車人,他是否在意我們給禮物,對於我們毫無意義。非常實用、明確的利益判斷,只是其中看不到一點在中國演繹了幾千年的仁義禮智信的影子。
這個同事是一個典型的中共黨員。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,中共各級官員中,幾乎百分之百的都具有這種不考慮一點信義因素,純粹利益判斷的能力。也惟有如此,才能在中共的體制中,獲取更高的職位和利益。這種徹底的利益判斷受到提倡,大行其道,正所謂「悶聲發大財」,而傳統的義禮信卻受到了中共從各個方面反覆的批判。一個國家、民族中民衆的道義觀念,不僅沒有被提倡,而是被反覆的批判、壓制,甚至是殘酷的鎮壓,古往今來,寥寥數家。
前幾年日本毒大米事件轟動一時,相比之中國一些五毛煽動下的「愛國者」毫無道義的喧囂,日本一位經營中國大米的老闆引咎自裁的報導,使我被一種道義力量所震撼。這個老闆的舉動可以說純粹基於道義。這種純粹的道義判斷正是維持一個社會均衡穩定的終極力量,也是一個民族的魂魄。
比較中國已經被壓制到極點的倫理、道義,它完全是與權貴階層的極度腐敗相輔相成的。也正是看到了這樣一個維持了幾千年的倫理、道德體系,在幾十年間就被破壞得如此厲害,更反映出了這樣一個體系的來之不易,維持它的艱難。實際上中國當今倫理道德的崩潰,即將導致全社會的崩潰。這一點從我知道的另外一件小事上已經露出端倪。
小女數年前剛上學,有一天告訴了我一件事情。她的一個同學在教室裏只有她們兩人的時候借用了她的文具,當她索還的時候,她的這位同學說:誰能證明我借了你的文具呢?聽到這句話比聽到吾女被搶劫更讓我吃驚。一個小小孩童,就能如此毫無信義,如此行爲若要延伸至整個社會,那商品交換、財產所有都將蕩然無存。一個人時刻都得證明自己所有之物歸自己所有,那這個社會還能存在下去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