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人民報消息】阿木古楞拄著柺杖緩慢地在人行道上移動著高大的身體。他表情麻木而冷漠,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街道上發生的這些事情,而只在用灼熱、茫然的目光注視自己心靈的深處。當阿木古楞走到內蒙古歌舞團的大門旁時,發現一位老人被紅衛兵押解著,從歌舞團的大門中走出來。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引起了阿木古楞對老人的注意。 那位老人的頭髮被剪掉了一半,裸露出的半個圓穹形頭顱慘白得如同抹著石灰的墳堆,另一半灰白的頭髮則像在墳堆上紛亂飄動的枯萎的茅草;老人鉛灰色的眼睛裏裂開了一道猩紅的悲憤的傷痕,狂亂地瞪視著天空;一塊用閃著冰冷光澤的細鐵絲拴住的石頭,吊在老人的脖子上,儘管鐵絲已經在石塊的重壓下,深深陷入了老人脖頸灰白的皮膚中,老人卻仍然竭盡全力以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態,挺直著枯瘦的軀體。爲了迫使老人垂下面容,紅衛兵們手中的武裝帶像紫色的蛇一樣在老人的頭顱上舞動著,發出刺耳的撕裂空氣的尖嘯聲。在武裝帶前端銅釦的抽擊下,老人慘白的頭皮上不斷迸裂開一道道傷口,那些傷口旁邊的皮膚翻卷起來,就像許多張塗著鮮血、正在猙獰狂笑的嘴脣。 老人那頭髮被剃掉一半的、顯得怪誕的頭顱,和被吐滿痰跡的臉上那種狂傲的神態,使阿木古楞覺得,他就像一位被敵人俘獲的、頭上插著灰白色鴕鳥羽毛的非洲酋長。這時,一位面孔宛似氣球般圓滾滾的女紅衛兵顯然被老人的倔強激怒了,她衝上去,用一隻腳狠狠地蹬踏向用細鐵絲吊在老人胸前的那塊石頭。老人驟然向前倒去,他的身體在摔倒的過程中,仍然像一根風蝕的石柱般堅硬地挺立著。這一瞬間,阿木古楞突然認出了,老人就是《獵人與少女》舞劇的編導阿拉坦倉。 「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萬隻腳去!」紅衛兵們用亢奮得幾乎要破裂的聲音,呼喊著毛澤東政治著作中的這句話,像發瘋的牛羣湧上去,在阿拉坦倉的身體上踐踏起來。阿拉坦倉並沒有在地上翻滾,而只是默默地、艱難地弓起瘦骨嶙峋的脊背。 突然,阿拉坦倉摘掉勒在脖子上的鐵絲,拖著慘烈的呼嚎聲,從紅衛兵的腳下衝出去,以令人吃驚的速度,奔到街道對面一座青磚砌成的、幾十米高的圓柱形煙囪下。然後,他毫不停頓地沿著鑲在煙囪壁上狹窄的鐵梯向上攀去。 等紅衛兵們從這個出人意料的情況中驚醒過來,並追到煙囪腳下時,阿拉坦倉已經離開地面有十多米了。那位面容像氣球一樣圓滾滾的女紅衛兵用尖利的聲音,領頭呼喊起口號:「右派分子阿拉坦倉不投降,就叫他滅亡!」、「對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只有死路一條!」隨著口號聲,紅衛兵們有節奏地揮動手中帶有紅色塑料封面的毛澤東語錄本,好像毛澤東的語錄本會產生某種巫術,使阿拉坦倉從煙囪上摔下來。 阿拉坦倉爬到煙囪的中部時,停了下來。他用一隻手抓住鐵梯,慢慢向後轉回身體,另一隻手在褲釦處摸索著。突然,從阿拉坦倉裂開的褲縫出,激射出一股淡黃色的尿液。那股尿液如同金光閃閃的激流,在明亮的陽光中劃出優美的弧線,從高處飛落而下。紅衛兵們互相推擠著,衝撞著,狼狽不堪地向後面退去。只有那位圓面孔的女紅衛兵依然仰起面容,頑強地站在煙囪跟前。淡黃的尿液在她的臉上迸濺起一片水霧,斜射的陽光使那水霧閃爍起彩虹般迷人的色彩。 「紅衛兵戰友們,我們連死都不怕,還怕階級敵人的尿嗎!」那位女紅衛兵脹紅了氣球般圓滾滾的臉,激動地高喊道。她勇敢而驕傲地仰起頭顱,毫不躲閃地迎接尿液的沖刷,在尿液迸濺出的水霧中,她瞪大的眼睛彷佛燃燒著一團熾烈的聖火,只是淡黃的尿液使那聖火顯得有些污濁。 「共產黨官僚的狗崽子們,你們在我的尿中沐浴吧!我的尿是金色的、高貴的──用我的尿洗刷你們血腥的罪惡吧!哈哈……。」阿拉坦倉瘋狂地笑著,重新向上面爬去。很快,他的笑聲便被高空的風吹散了。 阿拉坦倉爬到煙囪的頂部之後,向下面俯視了一眼,接著,立刻又現出極端厭惡的神情收回了目光。他開始深情地遙望那遼遠而荒涼的、蒙古高原的地平線。 「呵!剛才在阿拉坦倉的俯視中,我不過是一片污跡、一個黑色的點,就像蒼蠅屎一樣骯髒的黑點……。」阿木古楞茫然地仰望著高處的阿拉坦倉,而這個思緒突然炫目地刺傷了他空蕩蕩的靈魂。 阿拉坦倉以瘋狂的情態,伸出一隻手,用尖利的指甲在自己的皮膚灰白的脖頸上,兇狠地撕扯起來。驟然,從他像被猛獸的利爪撕裂的脖頸間,噴湧出一片豔麗如花的血霧。接著,阿拉坦倉向蒼穹的深處伸出了枯枝般的雙臂,彷佛要縱情地擁抱那被他的血染成猩紅的蔚藍色天空,而他鉛灰色的眼睛宛如被金色的雷電擊中的堅硬的詩意,迸濺出一片瞬息即逝的燦爛的戀情——那似乎是對於蔚藍色的萬里晴空的戀情;對於自由的高空之風的戀情。 阿拉坦倉挺直的軀體慢慢向地面傾斜著,突然,像一塊沉重的、灰暗的遺憾,急速地從高空中墜落下來。阿拉坦倉的頭顱在地面上撞碎的沉悶的爆裂聲,使阿木古楞猛然震顫了一下。他看到,從阿拉坦倉的身體下無聲地湧出的血,把一大片地面染成了暗紫色。阿木古楞覺得自己應該痛苦,應該流出眼淚,可是,他發現心中只有一片茫然。他恨這種茫然,卻又找不到能將那茫然撕碎的、銳利的痛苦。當那羣紅衛兵像拖一條死狗似地,在佈滿灰塵的道路上拖著阿拉坦倉殘破的屍體離開時,阿木古楞近乎冷漠地望著那片暗紫色的血跡,茫然地想:「噢,他乾枯的身體裏怎麼竟然會有這麼多血……。」 (節自《自由在落日中》第四十一章) ※文章由博大出版社授權大紀元首發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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